靈臺并非是一座瑤宮或是一方高臺。
它是十二座高懸的山崖,以玉廊相連的,靈臺十二仙各司一座,最高處的那座,是明無花信坐鎮(zhèn)。
每座山崖都一處專門用于跪罰的地方,經(jīng)受的煎熬各不相同。
云駭是撤了法器,一路罰過去的。到花信面前時,他已經(jīng)快站不住了。但他還是直楞楞地站著,以往仙氣縹緲的衣衫淅淅瀝瀝滴著血,袖擺袍尾還殘留著上一處跪臺的火光。
他永遠記得花信當(dāng)時看向他的眼神,他確信,在那片黑沉沉的怒意里窺見了一絲心疼。
他渾身都滴著血,卻笑了起來。
“云駭!”一見他笑,花信怒意更濃,“你——”
云駭?shù)谝淮我姷剿@位師父氣到無話可說,以往對方都是很會講道理的——那種平心靜氣、點到即止、悟不悟隨你的道理。
凡間雜事萬千,仙都事也不少,什么稀奇問題都有,也沒能把花信弄成這樣。
我可真是個混賬。
云駭心想。
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因為這種“獨一無二”高興著。
“你入仙都那天,在我這靈臺立過什么誓?你領(lǐng)的那一道天詔,何事可為,何事不可為點得明明白白,你當(dāng)那只是廢紙一張?!”花信斥道。
“沒有?!痹岂斦f,“我記著的,師父。我知道后果。”
花信還欲開口,云駭又說:“可我報仇了。”
花信瞬間無。
“我報仇了?!痹岂斦f:“我見不得那些渣滓無病無憂地在人世逍遙,你知道的,我見不得那些,那沒道理?!?
說完,他便往跪臺走去。
十二道峰,十二處跪臺,刀山火海各有磨難。
花信沉默地看著他走上那方鎖鏈牽拉的石臺,良久之后轉(zhuǎn)了身,背對著他朝外走,說著:“世間不講道理的事浩如煙海,你管了一件,就得管另一件。遲早有一日……”
云駭在石臺上跪下,等著他的后文,但花信卻頓了一下,沒再多說一個字。
那反應(yīng)再明顯不過——他不想一語成讖,不想自己徒弟真的“遲早有一日”,所以停在了那句話上。
云駭看得明白,高興起來。
花信背手一掃袖擺,跪臺的石門落了下來。
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,云駭收了笑低下頭,又慢慢陷入沉寂。
靈臺的跪罰很熬人,哪怕是仙體,哪怕是再倔的人,跪完十二處也會人事不省、元氣大傷。
云駭是在花信的住處醒來的。
醒來時,他身上的傷早已上過仙藥,愈合得差不多了。他損耗的仙元也被補過,雖然不可能恢復(fù)如初,但也不會有太大影響。
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。
云駭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花信,但偌大的瑤宮,卻不見花信蹤影,只有幾位童子對他道:“仙首說,若是郎官醒了,可自行離去?!?
他其實早有封號,照理說,不該再叫郎官的。但他愛說笑又會哄人,把花信周圍的仙使童子哄得暈頭轉(zhuǎn)向,也不知怎么就答應(yīng)下來,一直“郎官”長,“郎官”短地叫他。
唯獨花信張口“云駭”,閉口“云駭”。最親近,也不過是前面加上“我徒”。
“倘若我不走呢?”云駭問那童子,“仙首有交代你們趕人么?”
童子搖搖頭:“不曾?!?
“仙首這幾日都不在,郎官若是不舒服,可多住幾日。”花信的童子們都隨了他的性子,也有些不茍笑一本正經(jīng)。
親近話從他們口中說出來,都會減幾分趣味,聽在耳里更像是客套。就連“郎官”,都被他們叫得像“這位仙君”。
云駭在榻邊坐了片刻,搖搖頭笑著說:“不住啦,我回去了。跟你們仙首說……”
他靜了一瞬,道:“多謝藥和仙元,費心了?!?
小童愣了一下,他已經(jīng)離開了。
好像就是從那一回開始,他慢慢走偏了路。
他并非有意為之,但正如花信所說。人世間不講道理的事多如瀚海,他本來只想管那一件,其余不再插手,但后來發(fā)現(xiàn)不行,他不得不接著去管第二件……
因為第二件,是他管的第一件事引發(fā)的。
說來也簡單。
他司掌喪喜,自然會見到種種聚散離合。有時候這人前些天剛喜結(jié)姻緣,不多日便命喪黃泉。
他時常唏噓,但不該插手時不會插手。畢竟這其實是常態(tài),就連仙都都避免不了離合,偶爾還會有神仙被打回凡人呢。
可那日,他見到了一個跪在他神像前的小姑娘。
那姑娘年剛豆蔻,正該是嬌俏如花的時候,卻已經(jīng)死了。
那是一個小姑娘不肯散的陰魂,穿著喜服,喜服上繡著一些符文,想來是被人配了冥婚。
她皮膚青白,兩只眼睛成了窟窿,朝下淌著血淚。她嘴唇被封著,說不了話——那是民間有人會用的避免人死后告狀的法子。
但她身上殺氣極重,不說話也大概能明白她想求什么。
這種往往是家破人亡,無人庇護,被人強擄去做陰新娘的。求的也無非是擄她的人不得好死。
求的人,總希望對方要承受一樣,甚至更多的痛苦。她被挖了眼,擄她的人也得遭同等的罪。她如何慘死,對方便該如何慘死。
可這是不可能的,報應(yīng)也并非如此。
依照喪喜神的規(guī)矩,云駭可以插手,但不能太深,只能點到即止。他原本也是這么打算的,盡管“點到即止”落到人間,往往看不出什么結(jié)果來。
直到他順著那慘死的小姑娘往上追溯了幾年……
他發(fā)現(xiàn),那小姑娘之所以家破人亡、無人庇佑,是因為她很小的時候,爹娘便被仇人所弒。
而那仇人,恰恰是云駭自己。
她爹娘,正是當(dāng)年構(gòu)陷云駭一家的人之一。
如此一來,他不管也得管,而且不能只是“點到即止”。否則,他就成了那小姑娘眼里的“不講道理,沒有天理”。
而那僅僅只是一個開始。
……
后來,不知第多少次,云駭從人間回來,就將自己困鎖在瑤宮住處。
他終于明白當(dāng)初花信那句未盡的語是什么了——
那些浩如煙海的事,他管了一件,不得不管第二件,然后牽連越來越多,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,這個要殺的,是那個想庇護的,糾纏而復(fù)雜。插手太多,遲早有一日,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“不講道理”。
從他當(dāng)初殺了那三十一人起,似乎就注定會有這么一天——
他屢犯靈臺天規(guī),花信承接天詔,不得不將他貶了又貶,從香火豐盛的喜喪神,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大悲谷山神。
不僅如此,那些香火似乎也能影響到仙都。他在人間沒有供奉和香火、在仙都也漸漸門庭冷落。
云駭性情敏感,起初以為是仙人也逃不過勢利?;蛟S也有,但后來他慢慢發(fā)現(xiàn),那是一種天道使然的遺忘。
眾仙見到他時還認得他,但見不到時,便記不起他。唯獨一人似乎不受那天道影響,便是靈王。
當(dāng)初剛?cè)胂啥疾痪?,他問過花信:“天宿司掌刑赦,那靈王司掌何事?似乎甚少聽人說?!?
當(dāng)時花信想了想,答道:“司掌眾仙所不能之事,但具體是什么,我也不知?!?